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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这是一片明亮的稻田。田野里无尽的棉花被风吹拂着，像白云一般漂浮，层层淡入天际。
在田埂上有一间农舍，一颗高大茂盛的榕树挺立在一旁。老人安详地坐在树下摇摇晃晃的躺椅上，正细细感受棉花的清香和树叶的生息。
这时，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一群孩子。他们围在老人身旁，吵嚷着要听她讲故事。
老人笑了笑。她稍微直起身子，抬头望着从枝叶缝隙中射入的丝丝缕缕的阳光，试图唤醒那些在沉睡中的楞楞的老时光。
过了一会儿，她慢慢地躺了回去，手里轻轻摇着一把蒲扇，对着那群天真无邪的孩子，开始讲起了：很久以前......
02
老人名叫叶枕。叶是一叶知秋，枕是枕石漱流。
很久以前，大概在六十年以前吧。在遥远的南方，有一户农家。
他的家中有菊花暗香的院子，有梧桐映月的窗子。屋外有一条河流，河的对岸有一颗桑树，桑树上有秋千静止。
叶枕闭眼遥想着那架秋千——经过了这么多年月，它应该早已老朽了吧。
一些片段灿影如微风拂面，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。
叶枕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，一直以来都是乡下的爷爷在照顾着她。
这架秋千，就是爷爷亲手为叶枕做的。小的时候，她很喜欢在秋千上玩耍。
秋千很低很低，低到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孩，坐上秋千脚尖即可着地。
叶枕最喜欢的就是下雨过后，地上会有很多的小水洼。她常常坐在秋千上，双手紧握住绳子，把身子平躺，那头海藻般的长发就会垂落到水面上。
待一起身，那头长发带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，美妙极了。
爷爷在一旁，总会看得乐呵直笑。
叶枕跟爷爷的感情很深。白天的时候，他们常常一起去种棉花、抓蛐蛐、骑单车、打果子。在静谧的晚上，爷爷会带着她去河边抓萤火虫，在如水的月光下漫步回家；
她会躺在院子里的小凉床上，看天上的繁星，或者月亮光底下梧桐打在墙上的影子，听树上知了在叫，然后在爷爷悠扬的笛声中安然入睡。
儿时的世界，是那样的单纯、洁净、古老......使叶枕觉得，她其实是生活在一场遥远的梦里面。
爷爷的陪伴，给叶枕带来了安稳、温暖。然而，这一切就像是冬天里从人嘴里呼出来的一团热气，即便此刻它还在着，但不久就要冷了。
那是夏日一个迟缓的午后。
病榻上的老人奄奄一息。在他身旁，一个十四五岁光景的少女在放声痛哭。
那是叶枕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，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哭碎了。
叶枕泪眼朦胧地望着躺在床上的老人。那双见过人间八十多年风月的眼睛，此刻深邃得宛如一汪潭水。
只见老人颤抖地抬起右手，带着一丝慈爱和脆弱，缓缓地摸了摸少女的头。
这慈爱是温暖的，干净的；这脆弱亦是酸楚的，无可奈何的。
“阿枕......别哭啊。”沧桑的声音响起。
“爷爷不会离开你的......真正深爱你的人，永远都不会离开。所以，不要怕......”
时空交错，叶枕仿佛听到了从遥远的天边，传来了那声久违的呼唤。她闭了闭通红的眼眶，如当时那般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老人笑了。这最后一丝笑容永久地定格在了那张苍老而又布满慈爱的脸庞上。
那是爷爷最后一次对着她笑。
叶枕永远记得。
03
云山在近，天光清明无暇。
叶枕收拾了一下起伏的心绪，顺着记忆的指引继续诉说着往事。
来到眼前的，是一座朴素简洁的教学楼，在多年前已经荒废了。这是叶枕以前就读过的中学。
这里每间教室外面都有石头搭成的几级台阶，再往前，就是盛开着满树烂漫的樱花。
就在这棵樱花树下，叶枕遇见了她的初恋。
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，清秀的脸庞上常常挂着一抹温和的笑。
他们的爱情很简单。没有繁复的铺排、费劲的鼓吹，像命中注定般，于满堂人群之中，一见钟情。
于是，相遇，相知，相守，相伴。
日子过得如此柔软，宛如万千柳条拂绕其身。
年少时，他们常常依偎在一起，小手勾拉着大手，坐在教室的台阶上，在默契般的沉默之间，聆听樱花飘落的声音和彼此的呼吸声。
结婚后，他们常常依偎在一起，像牵牛花绕着向日葵，躺在宽阔的田野上，欣赏着傍晚的天空，看那漫天壮丽的星光如碎钻般散布苍穹。
他们婚后没有孩子，日子过得很平静，连淘米声都很清晰。
她记忆中最深刻的是，从男人不太宽厚的肩膀所传来的温柔触感，如他这人一般，清和隽秀。
讲到这，叶枕微微叹了一口气。彼时温暖的情景，如今想来竟如同梦境一般。
两人就这般宁静安然地携手走过了三十多年光阴。本以为会再幸福地生活下去，奈何再坚贞的感情，也敌不过时光的催蚀。
这趟旅程，他要先行离开了。这次叶枕没有哭，她在心里默默念叨着临走前他跟她说过的话：
“阿枕，抱歉啦，不能陪着你一起走下去......”
“在这世上，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你了。但不要紧，我会永远活在你一个人的心里……”
羽川，那是她的少年，及一生的爱人。
你是我单薄的人生里最耀眼的一川风月，我们同床共枕了三十余载，如今，只留下片羽吉光予我珍藏。
时间最不可靠，什么都留不住，能留下的只有回忆，以及那从一开始就注入心底的弥弥爱恋。
04
太阳临近下山，孩子们闹哄哄地走光了。只剩下叶枕呆呆地坐在摇椅上，遥望着远方。
此时，夕阳酽酽，醉满西天，四周寂静无声。云彩绛红一片，光色柔和下来，如美人迟暮。
在诗一般的暮色里，叶枕眺望原野，想着——
如果有来生的话，要做那原野上的一颗果树，陪伴着这间朴旧的农舍，守望着这一片深深的棉花田。
这里是她记忆中的故乡。清晨有薄雾和露水，夜晚有星辰与月光。她将一边爱恋着如歌四季：春花，夏草，秋风，冬雪，一边默默等待着梦中的人儿归来。
爷爷。羽川。他们将从那条织满阳光的林荫道上踏步走来，走到她开花的树下——
只是，这一场相遇，只能用另一生来守盼了。
一阵微风柔和地扑在叶枕的脸上，她闭了闭酸涩的眼睛，细听风的耳语。待再睁眼时，眼前只能看见那些越来越远的东西。
她看到了自己孩提时代所见的绮丽风景，看到守候在秋千旁老人慈祥的目光，看到落满樱花的教室台阶上紧紧相依的两道身影，看到苍翠的田野上空是一片无尽的蓝，白点般的鸟群洒满了天角......
此时此刻，它们都在渐行渐远。
风一如既往地吹着。天一如记忆中那般蓝。
这趟旅程可真短啊。荡了一回秋千，看了一次夕阳；爱了一个人，追了一场梦。看上去仿佛片刻光阴，于她而言，此即人生之全部故事。
尽管它不外乎悲喜交加、喜忧参半，终落得式微，并沦于幻灭，但此时此刻，她还是要将它娓娓道来。
因为，这就是叶枕的一生，她用力去爱与被爱的一生。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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